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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章 、月亮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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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二人還是決定先去朱家看看。

鹿城的牧鹿之術不傳外人, 城內善於此道的只有三戶人家,都是鹿城有名的富紳。之前謝喬喬他們在山上遇見的班銳,也是這三戶人家之一。

朱家老爺好善樂施, 時常布粥接濟城內的乞丐,還出資置辦了一家學堂,收的束脩比其他學堂要便宜許多, 不少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可以進去讀書。

置辦的學堂占用的是朱府西廂房三間小院。

如果是去拜訪朱老爺, 就需要走正門,等門房通報;但如果是去學堂裏,則可以直接走偏門進去。

據說那位朱萱小姐,也曾經在這座學堂裏啟蒙念書。

謝喬喬和張雪霽到的時候, 正好是上課時間;學堂裏的學生們正在念書,在念‘子曰學而時習之’——讀書聲參差不齊,透過懸掛的潮濕竹簾傳出來。

講臺上的夫子眼角餘光掃到二人,他把手背到身後,叮囑學生們繼續學習,自己則順著臺階往他們這邊走過來。

夫子一離開學堂,那亂糟糟的念書聲, 立刻就變成了亂糟糟的議論聲。

夫子頭也不回, 大聲喊了句:“子曰!”

學生們頓時鴉雀無聲,安靜片刻後,稀稀疏疏的念書聲又響起來。

夫子向張雪霽和藹的笑,頷首:“二位看著面生,不像是鹿城本地人, 來朱家學堂, 是為了找人?”

張雪霽目光從那群學生身上收回, 看向夫子。

他彎彎眼眸, 輕笑:“路過,聽見讀書聲,感覺稀奇,所以就進來看看。我和朋友自從進城之後,見城內家家戶戶大門緊閉,連個賣早飯的攤子都沒有,而學堂卻照常上課,因此感到好奇。”

夫子聞言,臉上笑容略微凝固。

良久,他才勉強擠出一個微笑:“讀聖賢書是一等一的大事,自然不能輕易耽擱。更何況對屋子裏那群學生而言,讀書就是他們最好的出路。”

鹿城已經許久不來外人了,這次學堂裏一口氣來了兩個生面孔。學堂裏的學生早就坐不住了,雖然嘴上還裝模作樣念著書,但腦袋已經頂開懸掛的竹簾,好奇的朝外看過去。

謝喬喬對他人目光格外敏銳,尤其是當這麽多小孩同時看過來時——她挪了一步,站在張雪霽旁邊,側頭和那群小蘿蔔頭對上視線。

小孩子眨了眨烏溜溜的眼睛,縮著脖子立刻又慫回去了。竹簾沒有了支撐,自然落下時拉扯出‘啪嚓’一聲,濺起一連串的水珠。

張雪霽不愧是社交達人,幾句話就已經和夫子聊上了。

他們聊的東西謝喬喬不感興趣,那群小孩子的反應也在謝喬喬意料之中。她目光從學堂垂下的竹簾上挪開,下巴微擡,往更遠的地方看過去。

鹿城的天空是陰沈的灰白色,雲朵交接的地方重疊出更深的灰黑色,濕潤冰冷的色彩。

夫子請二人進課堂旁聽,張雪霽笑瞇瞇跟著夫子往前走。走了不過兩步,他側頭,扯了扯謝喬喬胳膊:“發什麽呆呢?去裏面旁聽。”

謝喬喬:“在看雲。”

張雪霽:“今天晚上是個晴天。”

謝喬喬:“陰天。”

張雪霽笑:“鹿城不下雨就算晴天了。”

謝喬喬頓了兩秒,頷首:“嗯,是晴天。”

因為暴雨,從院子到學堂的石階全都濕漉漉的。兩邊的花草也承滿水露,嫩綠枝幹被壓彎,散發出一股子濕潤厚重的水汽。

謝喬喬走在張雪霽身側,張雪霽擡手一掀竹簾,示意謝喬喬先過。

她從張雪霽擡起的胳膊下走過去,張雪霽垂眼時便看見她眉骨聳下的一小片陰影,窩在她眼眶裏。

學堂緊鄰著朱家的院子,從粉白高墻後邊傳來兩三聲鳥叫,但沒有人聲。

書院裏的小孩兒見他們進來了,於是互相交頭接耳。

“是新來的先生嗎?太好了,終於不用聽這老管家講課了,他只知道自己看書,根本就講不明白。”

“你這個笨蛋,這世界上哪裏有女人來當先生的?那個男的這麽年輕,一定是在外地沒能考上秀才,所以又跑來我們這裏求學的。”

“可是秦先生又不在,他們來求學也學不到什麽……”

“噓!你想被朱老爺趕出去嗎?都說了不能提秦先生的事情!”

……

最後排有很多空位,謝喬喬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,張雪霽就順勢坐在她旁邊。

張雪霽坐得懶懶散散,但奇怪的是,他明明是歪著坐的,卻沒有弓腰駝背,整個人也不顯得萎靡猥瑣。他側身靠著案幾,脊背習慣性的挺直,一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。

謝喬喬:“上課不能這麽坐。”

張雪霽立刻把膝蓋收回去,乖乖坐直了。但又沒有完全坐直,他還習慣性的用一只手托住了自己臉頰,歪著頭繼續看講臺上的夫子。

謝喬喬目光沒有挪開,持續盯著張雪霽——張雪霽受不了她這樣一直盯著,原本懶散隨意的,突然又拘謹起來。

他幹咳一聲,把撐著臉頰的手放下,搭在書桌上,正色:“聽課這種事情呢,心到了就行,坐姿如何,並不影響。”

謝喬喬慢吞吞移開目光,道:“嗯。”

張雪霽:“所以,雖然我坐得沒有很端正,但我聽課還是很認真的。”

謝喬喬:“我知道。”

張雪霽:“……那你剛才為什麽一直看著我?”

謝喬喬坦然道:“想看看你還能擺出什麽姿勢。”

“……”

夫子開始在講臺上講課,講的東西亂七八糟,謝喬喬聽得似懂非懂。

雖然聽不懂,但是謝喬喬姿態擺得很認真,看起來就像個好學生似的——然後面無表情,目不斜視的跟張雪霽說悄悄話。

謝喬喬:“你剛剛和夫子說什麽?”

張雪霽:“我說我是外鄉的除妖師,想進來旁聽,他也沒有拒絕。”

謝喬喬:“這個夫子怪怪的。”

“他應該不是這裏本來的夫子。”張雪霽道,“我剛剛迂回試探了一下,他原本應該是朱府的管家。因為學堂原本的夫子秦先生請辭了,學堂暫時找不到新的夫子,才讓他頂上來的。”

謝喬喬疑惑:“不是說鹿城人現在都被詛咒了,連鹿鳴山都出不去嗎?學堂倒是還照常開學?”

張雪霽:“誰知道呢。我試探了好幾次,只要一提到學堂照常開學的時候,他就只會說一句‘不能耽誤孩子讀書’的場面話,這家夥嘴巴緊得很……”

謝喬喬:“等會下課,套他麻袋?”

張雪霽摸袖子的動作停頓了片刻。他本來想說‘不至於’的——但是想了想,張雪霽又點頭:“對啊,我怎麽就沒想到這麽簡單粗暴的好辦法呢?”

追根究底,還是他習慣了法治社會,不論做什麽事情,都講究收集證據,迂回套話。

但這裏是生產力低下的古代,還是個修真世界。誰的拳頭大,誰就是老大,誰就有話語權。

張雪霽繼續摸袖子,從袖子裏摸出一個透明罐子,裏面是黃橙橙的月亮糖。他又掏出小巧的錘子和釘子,問:“吃月亮糖嗎?”

謝喬喬沒有吃過月亮糖,她歪著頭,看張雪霽掰開了罐子的封口,一股甜蜜的香氣從裏面湧出來。那香氣是幹燥濃郁的,很快在課堂上彌漫開,引.誘得好幾個小孩回過頭來偷看。

謝喬喬:“吃。”

張雪霽將釘子壓在明黃色糖塊上,單手扶穩,然後用錘子小心的敲。

這要用巧勁,一不小心就會把糖塊敲碎敲爛。上輩子他去夏令營閑著沒事幹,跟一個天府的朋友學了一手敲糖的好手藝,在家裏沒事幹就叮叮當當敲給他媽吃。

因為他只會敲月亮和兔子,他弟嫌棄這兩個形狀太女孩子了,不肯吃。

後來被張雪霽按著揍了兩頓,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把邊角料糖塊都給吃幹凈了。

形狀釘好了,把釘子撬進邊緣,錘子錘得輕而密。

最後隨著聲糖塊層裂的輕響,一輪彎彎的月亮被張雪霽從糖塊上‘鑿’下來了。他抱著糖罐晃了晃,對謝喬喬道:“手伸出來。”

謝喬喬把手伸到張雪霽面前,張雪霽傾倒糖罐,一輪黃澄澄的月亮‘咯噔咯噔’的滾落進謝喬喬掌心。

坐在前面的小孩突然冒出頭,迅速伸出一只手去搶謝喬喬手上的糖。

但沒搶到——他手伸出去的時候,謝喬喬拿著糖的那只手已經握成拳;他只摸到謝喬喬的拳頭,下一秒這拳頭就砸在了他腦袋上,悶響聲很快被周圍嘈雜的讀書聲淹沒,小孩眼淚汪汪的捂著自己腦袋,張嘴欲哭。

謝喬喬把月亮糖扔進嘴裏,聲音黏糊,說出的話卻很冷漠:“哭出聲的話就把你的頭塞進罐子裏做糖塊。”

小孩張開的嘴停住,哭聲梗在喉嚨裏,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哭出來。

他眼睛對上謝喬喬,謝喬喬眼睫低垂,很冰冷的望著他,眉眼間籠著一股迫人的郁氣。小孩嚇得打了個嗝,不敢哭了。

張雪霽重新把釘子壓進糖罐裏,笑瞇瞇的安慰小孩:“別怕,我們不是什麽壞人。你想吃這個糖嗎?那哥哥問你幾個問題,你回答好了,哥哥就請你吃糖好不好?”

小孩打著嗝,可憐兮兮的問:“真、真的嗎?”

張雪霽:“真的啊,哥哥不騙小孩的。”

“你能和哥哥說一說關於秦先生的事情嗎?秦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?在這裏教書多久了?怎麽突然又不來教課了呢?”

小孩摸了摸鼻涕眼淚,深呼吸,眼睛還淚汪汪的,回答張雪霽:“秦先生是老城主的學生,還是個秀才呢。教書多久……我也不是很記得了,應該沒有很久吧?大概一年半年的樣子——我也不知道秦先生為什麽突然就不來上課了,反正就是沒有來,然後上課的人就換成了朱管家。”

“秦先生人很好,講課也很有意思,還會自己做糖糕請我們吃。他不來上課,大家也不太想來……但是朱老爺挨家挨戶又把我們叫來了,說了好多大道理,還給我們送錢,又說免學費,不然我爹媽才舍不得我來上學呢!”

那小孩說話的時候,張雪霽頭也不擡的,在認真敲糖。雖然沒有擡頭,但他其實有在聽,手上錘子的力氣沒有拿捏好,一個挫重了,糖塊變得稀碎。

他晃了晃糖罐,把稀碎的糖塊倒到小孩手心:“好了,給你糖。”

小孩瞪大了眼睛:“怎麽不是月亮形狀的?”

張雪霽擺擺手:“又不是每次都能剛好敲出月亮形狀的,有得吃就不錯了,再挑三揀四我就讓那個姐姐把你塞進糖罐子裏。”

小孩怯生生一瞥謝喬喬。

謝喬喬嘴裏嚼著糖,牙齒把堅硬的糖塊咬出‘咯噔咯噔’的聲音。在他看過去時,謝喬喬也垂眼看他,神情冷漠。小孩不由得打了個寒戰,懨懨的攥著碎糖跑了,不敢再說反駁的話。

他怕自己再多說兩句,就會被謝喬喬揍進糖罐裏。

張雪霽重新將糖塊凹凸不平的表面用釘子挫平,把糖屑倒進自己嘴巴裏,然後一邊嚼著糖,一邊重新用錘子和釘子,小心翼翼的鑿著糖塊。

謝喬喬嘴巴裏的糖還沒有吃完。

她嚼著糖塊,趴在桌子上,眼睛盯著糖罐裏那根不斷變換形狀的釘子——和謝喬喬平時看見的釘子不一樣,這根釘子黑沈色,手指粗細,很長,頂上有個圓柱把手;糖罐不知道是用玻璃還是別的什麽材料制作,可以很清楚看見裏面的東西。

明黃的糖塊,黑色的晃動的釘子,還有後面一大片糅雜的綠。

有遮風雨的竹簾的綠,也有外頭竹影晃動的綠。

謝喬喬正認真的分辨著竹簾和竹影的顏色,忽然那綠色被張雪霽的臉遮擋。

他不知道為什麽也趴下來了,鼻尖都碰到了杯壁上,下垂眼隔著兩層玻璃看向謝喬喬。兩層阻隔讓他的臉看起來很奇怪,稍微有點扭曲變形,但是謝喬喬能認出來是張雪霽。

她伸出手指,手指尖戳到杯壁上——玻璃冷冰冰的,她的手指卻是暖的。手指碰到杯壁的地方,倒影出一部分她的手指。

嘴巴裏的月亮被咬碎,融化,濃郁綿密的甜味纏繞著味蕾。

謝喬喬的手指緩慢的左右移動,杯壁對面張雪霽的眼珠也跟著左右移動。糖罐大小有限,謝喬喬手指移著移著,就移出了糖罐杯壁的範圍。

指尖驟然戳空,謝喬喬楞了下,手指按到了張雪霽頭發上——他是側面趴在桌上的,後腦勺留長的一束頭發繾綣的散在桌子上,恰好被謝喬喬手指按住了。

很軟,有點像戳到了絲綢的感覺。

謝喬喬眨眼,沒有把手收回去,反而拽著張雪霽的頭發扯了一下。

她扯得很輕,張雪霽並沒有感覺到痛,只是覺得茫然。

他茫然看著謝喬喬:“……你幹什麽?”

謝喬喬面無表情的:“好奇,隨便試試。”

“……”

張雪霽把桌子上自己的頭發掃開,倒過糖罐,一個敲好的兔子頭糖塊落入他手中。他五指輕輕合攏,遮著那顆兔子糖,對謝喬喬道:“手伸出來。”

謝喬喬仍舊趴在桌子上,手背貼在冰冰涼涼的木頭桌面上,挪動,白皙手心挪到兩張桌子的交界處,烏沈沈的丹鳳眼上撩望著張雪霽。

張雪霽彎彎眼眸對她笑,左邊臉頰露出明顯的酒窩,和一顆虎牙。他把兔子糖放謝喬喬手心,得意:“想不到吧?我不僅會敲月亮,還會敲兔子。”

前面嚼著碎糖塊的小孩飛速回頭,悲憤的大聲抗議:“你這個偏心鬼!!”

作者有話說:

只有小孩子受傷的世界.jp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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